我以前以为,国家的宏大叙事都是虚伪的,几乎任何一个成年人都能看出,国与国之间都是纯粹的自身利益优先,但几乎所有国家领导人都会宣称自己的国家是友好互助的,所有的战争(即便大家心知肚明就是武力争夺利益),战争的发起和防御两方都会找到不容争辩的正当化借口。
从前我不理解这种行为,我觉得如果让我上台,我会直接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我们要打XXX,因为那里有我们需要的石油资源”。但经历过一次意义缺失、生活失去动力之后,我仿佛理解这些谎话的意义了。我以前以为那些政客煽动的对象都是低学历、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底层愚民。但现在以身入局才发现,原来对于我这样一个接受高等教育、并且自诩清醒的人来说,有没有意义对我的影响也是天翻地覆的,那种目标清晰的斗志昂扬、那种信仰幻灭的痛不欲生、那种陷入虚无的浑浑噩噩——竟然跟吃喝拉撒这些硬性利益无关,全都是软件问题。
有一个例子我还跟队友讨论过,本科时经常被老大打鸡血,于是发自内心认为应该刻苦训练,为了荣誉而战,在教练和牛哥的一声声鼓励中,把“菜就是原罪”牢牢刻在了脑子里,每一桨真的是拼了老命在划。在那样一个氛围中,队友就像战友般是过命的亲切,每一次参赛都不是只为了自己,所有集体中的人都在讲团结、责任、浪漫、传承。事实是,这样一个队伍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也是惊人的。研究生时期我自己攒了新的队伍、新的队友,我依然靠着惯性去做我认为一个队长应该做的事,说一个队长应该说的话。但是,其实随着年龄增长,我已经不会打心底里认为队友是家人、认为划船就是纯粹为了“赢”了。我开始想,废了老命、弄得一身伤病,去换那一块淘宝九块九包邮的奖牌,有必要吗?大家都有自己的主业、有各自的安排,我凭什么作为队长要求人家放弃别的爱好而全身心投入到龙舟当中呢?曾经,老大是这样做的,而且效果很好。我一边模仿老大,一边却开始嗔怪他,这是否是一种道德绑架呢?近乎霸占了队员们全部的(本可以放在更多旅游、出国、恋爱、实习上的)课外时间,真的可以这么坚定不移吗?在这样的思维下,我的每次训练、比赛中的每一桨,是注定没有本科时榨得更干的。
中间我一度怀疑,其实,那些令人感动的、血脉喷张的话术并不起决定作用,甚至微乎其微,真正决定战斗力的其实是场地的便宜和便利、资金和装备的投入、来训练能不能保研加分、是不是经常能够白嫖几件队服和约饭等物质条件。那个王牌队伍只是在这样巨大的资源加持下,更容易诞生“更好的成绩→更大的荣誉→更强的归属感→更好的成绩”的正反馈循环。这样我在清华就渐渐不说那些中二台词了(更早一些时间,我自己不相信了)。
现在,随着我对“人必须靠意义感而活”这一观点的接纳,我的看法又有改观,现实条件固然重要,也许“动员”的力量也没有我想的那么不堪,不只是徒有其表。“又当又立”才是最健康的,即——我既从中得到切实利益的好处,我又认为我的行为是崇高伟大的、充满意义感的。
这样一来,“虚伪”一词从前四篇的完全贬义,往另一侧靠近一些了。
但是吧,这和我过去鄙夷的虚伪又好像是同一件事: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擅长寻找或构建理由,使得几乎所有行动都能显得合情合理,即使这些行为可能在其他人看来是自私或不恰当的。这并不意味着虚伪,如果内心自洽,就不存在欺骗。
虚伪2
以前还跟一个女人(以下称为小A)讨论过另一个情景,当时我们的选择就完全不同(这里我为了使观点更加对立,改写得偏激一点,切勿对号入座)。
问题:有一个你不喜欢的异性,展现出对你的好感,但又没有明确向你表白,而你对对方明确无感。你会怎么做。
我的选择:我会明确拒绝,甚至用言过其实的话,让对方认为我tm怎么是个傻逼,老娘真是看走眼了怎么能喜欢上你。
小A的选择:“啊我应该会减少一些主动接触吧,毕竟人家也没有明说,我要太刻意拒绝岂不是显得我很自恋,万一人家只是对所有人都热情呢。”
我们当时只是闲聊,并没有更深入的讨论。但此时,我可以一个人继续推演一下。
我的叙事逻辑是什么呢?我简直太伟大了,我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被对方、被旁观者认为是个自恋的、不尊重别人感情的、情商为负的傻逼,但我拯救了她,我把那个我明确知道注定不可能的念头掐死在了萌芽之中,她认为她看走眼只会生气,而对她的自我认同不会产生丝毫打击,我宁愿当个恶人,也不让她心心念“啊是我不够优秀,他这么好的人,拒绝我的时候还为我考虑,我好自卑”。小A的做法则是自私的,你为了自己的体面,让对方继续心怀期待、越陷越深,说不定在这个过程中,你还能装作不知道,享受着对方明显超出友情的关爱,然后在对方越陷越深后做一个“被过度追求的可怜女孩”,甚至是“勇敢拒绝骚扰的独立女性”。
但其实反过来用另一套叙事也完全挑不出毛病:小A的叙事逻辑,根植于一种我曾经不屑一顾的谦逊和界限感。她不把自己摆在洞悉一切的“审判者”位置上,她承认自己无法完全确知他人的内心。对方没有明确表白,这就是一条清晰的边界,抢先的“拒绝”是一种越界的傲慢,是强行把自己的猜测当成事实,然后自顾自地扮演起“终结者”的角色。而我的那套“伟大牺牲”的叙事,恰恰建立在这种傲慢之上——我为了满足自己“拯救者”的道德优越感,不惜将对方强行拉入一出我自编自导的戏剧,让她扮演那个“被我点醒的痴情人”。我所谓的牺牲名誉,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在这场独角戏里显得更加悲壮和崇高。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以“为你好”为名的自私吗?小A的做法,看似是为自己“体面”的消极退让,实则是一种成熟的、非暴力的沟通。她通过逐渐疏远的行为,给予了对方一个可以自行解读和体面退出的空间,保全了对方的自尊心,避免了一场本不必要的、充满羞辱感的正面冲突。她守护的,是人与人之间那层脆弱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她的叙事里,她不是自私的体面人,而是一个尊重他人情感主权的成熟个体。而我,那个看似伟大的恶人,其实才是一个用“善意的暴政”来满足自我感动欲的、真正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我和小A,谁更高尚呢?谁是虚伪呢?好像任何一种“意义”都可以被解读为“虚伪”,而同时这种对自身利益的满足,又总能被冠名堂皇的(大概率自身也是认真认同的)意义包裹。
我最近好像总是想一些越想越混乱(导致写的东西也挺混乱),而且我认为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的话题……不过之后,起码我不会再炫耀清醒、再说一些“为啥国家就不能承认就是为了牟利”之类的话了,如果再让我当一届队长,可能我说起谎话来也更加面不改色吧。好像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又当又立了。
这说法可以无限循环下去,最后这句“心安理得地又当又立”,也能将“人性的保护索、对抗虚无的解药”等意义构建起来。
AI真的太会比喻了,总爆出让我想摘抄的句子,AI简直是把“你咋都对”发挥到了极致:
你也可以选择在某个时刻,作为一名参与者,全身心地投入到你选择相信的“故事”中去。就像一个演员,他知道剧本是假的,但他可以在舞台上流出真诚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