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都喜欢打一些带存档的游戏(比如Minecraft),那种没有存档、打一遍就什么都没留下的我就不喜欢。小学的时候打红警的系统任务,有一关早能横推了,就是舍不得自己创建的帝国版图,不想去下一关。
后来我发现我想做科研,因为我觉得其他的工作也都是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是把A兜儿里的钱转到了B的兜儿里。但是科研可以有一些成果被记录下来。
从我研一入学时给老板发的简历中可以窥见当时的这种想法: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平等的、不公正的事情,而现实又远远不是非黑即白,矛盾双方常常秉持着一种善良去对抗另一种善良。在这混沌不堪的世界中,有什么确定的事情呢?唯有科学,唯有发展。我愿投身科学的世界,为人类社会的前进献出力量。
……我偏向以生化和分子等湿实验手段为主,干实验为辅的研究。研究领域方面,集中在表观遗传、细胞发育和分化,此外对神经生物学很向往但了解甚少。我希望贴近生物学本身的研究,而非着眼于临床应用或转化。
个人简历(2022年8月)
后来阴差阳错被抓去组建龙舟队,我感受到了如同创业一般巨大的满足感。虽然充斥着杂七杂八的琐事和困难,但是那种“我在创造”“我很重要”“我在被注视”的感觉还是让我乐此不疲,可以让我不内耗地叫苦喊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慢慢又觉得作为一个学生队伍,我们更多的是自娱自乐,比赛得了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其实没有多少人关心,因为在同一时间在全世界各地有大大小小的这种级别的比赛在发生。其中诞生了无数的冠军和最后一名。我们的队伍跟他们好像是一样的,在这样一个队伍中,即使你再努力个两三年从最后一名的水平达到了冠军的实力,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我骄傲的地方,所以后来我的热情又很快消退了。
当我把队伍的管理交接给下一任后,我当初对科研那种,吃饭走路都抓紧时间的干劲,并没有回来。当然这种三分钟热度——从一年级雄心壮志,到延毕混吃等死——可能绝大多数研究生都体会过。但是我觉得它和我的游戏存档、我组建的队伍,可能有一些相同的目的——我的存在焦虑。
“在这混沌不堪的世界中,有什么确定的事情呢?”在这混沌不堪的世界中,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在这混沌不堪的世界中,我如何确定自己存在过呢?一个存档、一个“创始人”的历史、一个论文的作者、甚至小到一次朋友圈的记录分享,可能就是我无意识地在做着“证明自己存在”的动作。包括这个网站本身,也服务于此。
但是后来,我认识到整个宇宙也是虚幻的。人类的存在,可能只是一个巧合,也没有一个更高的造物主去在意这件事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便你真的留下一些科研成果,其实也是无所谓的,时间尺度拉大,终将尘归尘,土归土。
所以后来我想,我放弃对这种永恒的追求,转而去体会生活中那些细小的幸福,让自己和周围的人过得更加快乐一点,我觉得这个也很有意义。我知道世界上一定有一些人发自内心不追求“永恒”,有很常见的观点是把人比作容器、管道,让开心或痛苦的情绪、奇妙或平淡的经历从中流过,生命走到终点时,带着这些感受和经历圆满离开。
话虽如此,其实还是有一些不甘心,我无法从这样的平淡中得到我当初想要的那种满足感,我觉得它更像,我说服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摆烂的借口——我不是懒惰、不是能力不足,我是看破红尘了才摆烂的。“享受平淡”和“留下痕迹”在我眼里并不是并驾齐驱的两种生活方式,而是“享受平淡”是无法“留下痕迹”的无可奈何的妥协,就像农场主对着农舍待宰的羔羊安慰到“虽然你明天就要死了,但是低头看看吧,你脚下的青草是多么的鲜美啊!”
我在想到上面那些事情之后,感觉无论是感受身边的平淡还是去创造一些痕迹,都让我变得内心空空的。平淡的生活会让我觉得自己无能,为自己一事无成而开脱,因为我无法证明我的平淡不是被迫的平庸。而“留下痕迹”的意义,被我一步一步解构了。朋友圈的精神按摩、游戏存档显然只能在当下给我一μμ的归属感,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在乎了。一个几十人的队伍曾让我享受舞台中心的愉悦,但是zoom out一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一样的舞台、一样的中心了。我的小舞台留下什么痕迹,也只有这几十个人曾经短暂地在乎过。科研这个更宏大的意义,在宇宙的尺度上丈量也等于零。更加现实的情况是,99%的科研人员所谓的“学术成果”,在发表后一两年就无人问津了。
当然,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不过这种说法并不给我带来动力,感觉和我幼儿园时期用沙发垫盖自己的城堡一样是在过家家。
我似乎“默认”地把留下痕迹(或者说——留下观众的好评)作为行为的“意义”,问题在于,我们“被抛入”这个世界,意义应该是被“有意识的”(而非“默认的”)主动选择、创造的。“被记录、被观察”是我对抗存在焦虑一种最本能的方式,不应当也默认地作为“意义”本身,主导我的人生。而仅作为“对抗存在焦虑”的工具,它也是不合格的,当我意识到“没有人一直关注我”“关注我的人也不真正care我”“不存在无限、永恒的终极观察者”之后,意义就轰然倒塌了。那种曾被崇高“意义”掩盖着的——对平庸的极度恐惧、对被无视/被遗忘的焦虑、对自己极尽苛责的完美主义的“暴君”、和“暴君”的面具背后无法认可、接纳、尊重——无工具价值的自己的——自卑,袒露无疑。
而这种“默认”还带来一个更可怕的结果。当一个年轻、漂亮、身材好、家境优越、能力强、爱好广泛、性格讨喜又人格独立的完美的她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时,我失控了。我想要得到这样的作为“美”的至高存在的认可。我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这个女人,希望她和我共度余生。我用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承诺她的幸福,其实,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绑架一个活生生的、高质量的、我整个人生的观众罢了。
而当我没有意识到这一本质时,我天真而浪漫地相信,世界如此孤独,而我和她将成为这缥缈世界中不变的伴侣,此后不分你我,也不管他人。
